《最后的山歌》
文:陈秋钦 图:木痴
(资料图)
“2023正月初六,正值春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而在游洋镇天马村,一位老人悄然离世。他是天马村的革命五老,亦是游洋山歌的传承者。看似和蔼可亲的他,却经历过许多难以想象的苦难。他不该就这么被世人遗忘,他的故事,他的山歌,应该为更多人所知晓。莆田女作家陈秋钦多次专访,且跟随她的脚步,共同走进那段跌宕起伏的人生。
01
95岁的陈永宣老死在2023年正月初六,时逢春节,天马村张灯结彩,万里无云,暖和的阳光洒在天马村陈家大院,为灰色的砖面镀了一层薄金。
陈永宣的儿子陈文杞抱着父亲的遗像跪在冰冷生硬的地面上,一言不发。现场安静到能听见远处游客的说话声和欢笑声。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正如世界上鲜有人知陈永宣是谁,过去经历了什么。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依稀留存着关于这位老人的记忆,其中包括陈文杞。父亲过世后的三个月,陈文杞在接受采访时回忆起父亲,说的最多的是“父亲的命太难了。”
陈永宣出生于国共内战期间,1934年8月晚上,以张兆泛为首的地下党组织地下游击队在游洋积极开展共产党革命宣传,与国名党反动派作斗争。这一年陈永宣6岁,其父亲陈其参与地下党,是天马村革命基点的主要联系人。
陈永宣生前照
1935年正月初十早,蓄谋已久的国民党反动派率集100多人,将陈家古厝包围。陈其为突破包围圈,从高处摔落,受严重内伤,当场吐血。其余战友亦勇猛作战,地下党员陈练用短枪击毙欲要纵火烧厝的反动派,成功打退国民党反动派。
陈家大院
1937年2月,陈其内伤医治无效,吐血身亡,享年41岁。陈永宣时年9岁,爷爷无法忍受丧子之痛,同年8月撒手人寰。家中余有陈永宣奶奶,母亲和姐姐。奶奶年老,无兄弟姐妹照料。一家四口,全靠母亲养活。
02
陈永宣10岁被送往县山书院求学,寄宿外祖母家。13岁因家庭生活窘迫退学,同年姐姐出嫁,陈永宣选择回家务农,与母相依为命。
农务繁重,家中缺乏劳力,度日艰难。为了生存,陈永宣16岁时,母亲主张他与20岁的村中女子结婚。
天马村的农田
婚后夫妻同心协力,躬耕农田,生活条件有所好转。1947年,国共内战进入白热化阶段。解放战争波及全国,古邑游洋的战斗也到了关键时刻,人手紧缺的情况下,陈永宣自告奋勇加入共产党游击队。
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如果陈永宣不幸在战斗中牺牲,那将给好不容易有所起色的家庭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明知如此,他依旧带着满腔热血,踏上父亲曾经走过的道路。
中共仙游上宫支部旧址
加入游击队后,陈永宣白天务农,晚上就跟着队员到各个路口和小市镇张贴布告,发放宣传单,开展革命工作。
有件事邻居阿花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村里有红军战士躲藏在阿花家修建的新坟里,陈永宣知道后立刻将家里为数不多的几袋米通过阿花转交给红军战士。
天马村的老屋
1948年,为解决粮食短缺问题,地方游击队通知各乡村,七月初四七点晚上对伪政府粮库发动突袭。收到风声的守粮人员抱头鼠窜。游击队缴获了大量的粮食和物资。
谁料同月,心有不甘的国民党调来军队300余人对游击队发起猛烈进攻。火力压制下,游击队被迫撤退进天马山。
天马山过去是红军的藏身之所
陈永宣遭遇了和父亲一样的困境,但今时不同往日,此时共产党深得民心,国民党不过强弩之末。陈永宣一行人在山里迂回奔波,与国民党部队周旋,最终甩开追兵与其他游击队会和。
得知游击队有难,游洋镇人民群众团结起来,放火烧山,高声呐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山火凶猛,声势浩大,国名党追兵望而生畏,狼狈撤军。
在最热血的年纪,陈永宣以无畏的姿态,继承先父的意志,打赢当年的战斗,并存活了下来。
03
陈永宣住所
随后在全国局势上,国民党节节败退,陈永宣的生活又恢复到往日的宁静。1950年解放战争宣告胜利,陈永宣刚好喜得一子,为给家人更好的居住环境,他同村里乡亲共同起建了顶厝。婚后第7年,次子诞生。一家人住在新房里,其乐融融。
由于土改多分了两分地,陈永宣被认为在思想上不够进步,并未分配工作。陈永宣并未在意,在田野里的劳动也是劳动。凭借双手和一股子拼劲,陈永宣于1955年起建了第二座房。
陈永宣和村民盖起的古厝
陈永宣带领着新的家庭,从失去父亲的阴影里走出,眼看好日子就要到来,变化无常的命运却在最为幸福的时刻给了他沉重一击。
1954年,陈永宣的两个儿子感染麻疹病毒,短短十天内相继死去。他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一个月未能下地劳作。
这段痛苦的记忆,陈文杞知晓得非常清楚:“父亲经常在我面前提及哥哥们。我一共有三个哥哥。大哥二哥死于麻疹,三哥养也只活到了15岁。父亲在回忆录里写道‘尾次男文明养到15岁,1970年10月也死去,我母亲12月也死去。我的思想十分苦难’。”
陈永宣的回忆录笔记
好似受到诅咒,陈永宣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接二连三地逝去。其长女冬菊生下一男一女,到了37岁也走向死亡。回忆往昔,陈永宣痛哭流涕,感慨一生命运不济,艰辛异常。
“村里读书识字的人不多,念过书的父亲成为村里的问事人,红白喜事人们都请教他,基本上有问必答。那些知识都是他从书上自学的,他翻书无数就是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命这么苦?怎么做才能不苦?”
04
陈永宣外出常走的石梯小道
陈永宣有没有找到答案?在回忆录里,他书写了悲惨的往事,关乎生死荣辱的战斗,只言碎语里走出一个痛苦落泪的伤心人。陈永宣将悲痛寄托于文字,在生活中却表现出坚强乐观的一面。
尽管一度被丧子之痛重创,可他还是熬过低谷,重回田间,播撒希望的种子。陈永宣并非以劳动麻痹思想,恰恰相反,行走在山田间,他经常一展歌喉,唱起游洋山歌。
抄写的山歌歌词
源于宋朝的山歌,有着千年历史底蕴。歌词曲调世代流传,一直是兴化古邑山民劳作时主要的娱乐方式。有寄托了旧时代山民的美好愿望和爱恨的情歌《英台山伯》;有反映旧时下层贫民的困苦哀怨的《长工诗》;由从事农事活动的启蒙歌的《农事歌》;对创造物质财富的劳动者的敬重与礼赞《十盆花景》;有描写闽中革命时期史诗的《红军歌》。
过去天马村农忙时,大家会一起唱山歌
无论什么山歌,陈永宣都会唱,且唱得响亮,动听。
“暑往寒来春夏秋,喜怒哀乐当时休。争名夺利男子志,事到头来不自由。”
同一片天地,往往有多位山民唱歌。有时轮唱,有时对唱,有时集体合唱。陈永宣的歌声偶尔会盖过其他人。这时大家往往会安静聆听。
村民们和陈永宣(右一)一起回忆山歌
即便歌词不变,可陈永宣唱得确实不是原来的曲调。他唱得格外投入,情感饱满。他唱的早已不是山歌,或许是内心的苦闷与迷惘,又或是对命运的抗争。
直到文革前,陈永宣的生活无非吃饭,睡觉,劳动,思念,唱山歌。文化大革命到来后,便不被允许唱山歌了。
05
古厝的地面已生青苔
沉默的十年里,游洋失去歌声。十年后,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春风吹拂,世间万物焕发生机。年过半百的陈永宣被承认为革命五老,退休后每个月都能领取退休金,物质生活得到了保障。
可他老了,当年唱山歌的那群人亦老了。唱歌的主力军年轻人外出闯荡,翠绿的山峦间不再有歌声飘荡。
人老后,生命会慢下来,陈永宣也不例外。跌宕起伏的经历已成昨日黄花,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如水的乡村生活——遗忘别人,也被别人所遗忘的生活。
村里的老人与狗
在游洋镇天马村,陈永宣依旧参与集体劳动,下地种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期间,他见到许多熟悉的身影离开,也见证过新生命的诞生。他看见繁华的村庄逐渐凋敝,也听说大山外的城市迎来空前的繁荣。
在某一刻,陈永宣一定知道属于他的时代过去了,无论是暴风雨还是艳阳天都像疾驰的列车呼啸而过,而他被留在无悲无喜的站台上。
天马村冬日“拜拜”
如无意外,生命曲线不会再有起伏,他如愿以偿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2021年,93岁的陈永宣满头白发,戴着一副眼镜,像老教师,精神状态良好。虽已无法劳作,每天却仍能拄着拐杖,从陈家大院步行到外石门散步游玩,听人说话聊天。累了就回到家中,独自一人观看电视。
陈永宣还在纠结命运吗?还感到悲伤吗?还能唱山歌吗?
06
2022年下半年,陈永宣平静的生活被打破。游洋镇天马村驶入发展快车道,乡村振兴赋予乡村新面貌,原本凋谢的古厝群焕发生机。越来越多游客光临天马,惊动了陈永宣。
陈永宣(左一)受邀在陈家大院观看文艺汇演
他穿好衬衣,拄着拐杖,来到陈家大院,看见许多陌生的机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有女孩亲切的称呼他为爷爷,也有人主动做饭给他吃。那些在电视里才能看见的新奇生活,竟主动拥抱了一个年将过百的老人。
陈永宣和大姨小姨聊天
陈永宣感到受宠若惊,他很喜欢这种热闹的氛围,陌生又熟悉。随着天马愈发红火,越来越多人向他搭话,询问陈家大院的历史。陈永宣努力思考,回忆起许多。有人问他还会唱山歌吗?陈永宣说忘了,不过可以试试。
2022年的夏日,陈永宣清了清嗓子,尝试唱歌。他一开口,歌声就飘了出来。歌声嘹亮,哀而不伤。唱着唱着,陈永宣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家拍手叫好,他又接着唱了好几首。
陈永宣最后的绝唱 点击播放视频
这是很多年轻人第一次听到真正的游洋山歌,也是陈永宣人生中最后一次歌唱。其子陈文杞惊讶父亲还能记得这么多歌词曲调,后来才知道陈文宣记住的不止如此。
2023年的1月27日,陈文宣过世。陈文杞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翻找到一本回忆录。里面记录了陈文宣一生,从父亲离世,到结婚,到游洋粮食保卫战,到痛失爱子。回忆录里清楚地记录事件发生时间人物地点和情绪。
陈永宣的书架
陈永宣从未遗忘,也不希望被遗忘,遗忘是真正的死亡。而他表现得对生活充满眷恋。我想在经历过对自我命运的长期质疑后,他一定在某个时刻找到了幸福的回答。
最后也希望承载过游洋千年古邑情感的山歌,亦不被遗忘,并在这片美丽的土地永远传唱下去。
山歌参考资料:梁劲锋 .范金伟组,兴化古邑山歌[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7.06
作者简介:
陈秋钦,笔名钦钦,莆田人。一脚踏进现实,一脚踩入虚幻,文字点亮梦想。文字是她的情人,难以割舍,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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